这本《闲暇与无聊的伦理学》的标题，让人望而生怯，但是简单来讲这是一本告诉你对现代人来说，什么是闲暇，人什么时候、为什么会觉得无聊，以及如何在闲暇中享受生活、坦然面对无聊的书。

这本书的作者是东京大学的教授国分功一郎，他虽然是一名哲学教授，但是写过很多本通俗易懂的哲学书。这个夏天，我有了一长段“闲暇”的时光，为了打发“无聊”，便重拾这本书，花了几天读完了。

# 人为什么会觉得无聊

本书在序章就提出了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观点，人在获得了富足之后，反而招致“不幸”。

序章以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社会革命为例阐述这一观点，但对于现代人来说，也许以日常生活为例更能产生共鸣。

比如，当你树立了一个目标，朝着这个目标不断努力，等实现了这个目标之后，虽然有成就感，但总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涌上心头，burnout（燃え尽き症候群）了之后，感到一种什么事都不想做的无力感。

又或者，工作辛苦了一整年，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长假，但是，无论是睡懒觉刷手机，玩游戏还是旅游，多少会产生一种没有好好珍惜长假，亦或是还不如去工作的苦痛感。

这种闲暇与无聊的感受（“不幸”），真的是我们所希望得到的吗？

在这里，作者以莫里斯的理论为基础拓展了圣经中“人不能只为面包而活”的语句，提出：

人没有面包便无法生存。但是人也不能只为面包而活，我们不仅需要面包，也需要收集玫瑰。生而为人，我们也不能没有玫瑰妆点生活。

这也引出了闲暇与无聊的原理。作者以狩猎兔子为例，分析想要狩猎兔子这一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

其实去狩猎的人并不是真的想要兔子，在这里，产生这一欲望的原因是想要消遣、打发时间，欲望的对象是兔子，而实际的行为则是去狩猎。狩猎者会预料到狩猎也有空手而归的可能性，以及遇到意外的风险。

这就好像为什么很多人以钓鱼为乐趣；如果直接去超市买一条鱼送给他，钓鱼佬是不会觉得开心的；研究钓鱼器具，早起整装出发，琢磨钓鱼技巧，忍受怎么都钓不到鱼的寂寞与煎熬，费了好大的功夫终于钓到大鱼，这才是钓鱼佬的乐趣。

通过这个分析，作者提出一个概念性的观点，无聊的反义词并不是快乐，而是兴奋。**正因为有不幸与痛苦（空手而归的可能性，钓不到鱼的煎熬），人才会感受到兴奋。**尼采有过类似的主张：人与其说是在空虚中苦痛，不如说是在追求能带给自己苦痛的事物。

这种主张或许悲观了一些，但却也不无道理。人并不是为了追求快乐而生，虽然感到无聊的人可能会寻找“有意思的事”、或者是让自己“开心的事”，但是归根结底，是在寻找让自己兴奋的事。

那么人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无聊以及想要让自己兴奋的感受？作者从历史（系谱学）的角度进行了分析。

根据书中的描述，人类是在1万年前开始了定住生活。在这之前，人类一直是过着移动的生活。在移动中，人类需要不断地适应新的环境，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大脑会处理过量的信息，在这种生死攸关不断变化的环境中，人会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也就是说，在那时，人根本就没有闲暇。人类的大脑有非常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这种环境下，大脑的机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也自然不会感到无聊。

然而，在定住生活之后，人类的生活环境不会发生剧烈变化，目之所及，耳之所闻，都是熟悉的。人的探索能力渐渐衰退，大脑的信息处理能力得不到充分的发挥，于是，探索的箭头由外部转向内部，人就需要面对自我内心的无聊与空虚。

# 受尊敬的闲人与对抗无聊的消费者

“闲暇”与“无聊”的定义其实不难理解，一个是客观条件，一个是主观感受。然而，闲暇与无聊并没有因果关系。

拥有闲暇时间，却又不觉得无聊的“有闲阶级”，一直到19世纪都受人艳羡。

根据经济学者范伯伦（Thorstein Bunde Veblen）的《有闲阶级论（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的定义，有闲阶级是指已经拥有巨额财富，因此不需要进行生产性劳动，而是将闲暇时间用于娱乐和社交等活动的阶级。这一阶级处于社会上层，是已经获得了免除劳动的经济条件的贵族，对他们来说，“闲暇”也是一种财产，是彰显他们的财富所有权以及社会地位的一种方式，因此，他们世世代代懂得如何以非劳动的活动来充盈自己的闲暇，这种闲暇被称为是**“有品位的闲暇（otium cum dignitate）”**。

书中对闲暇与无聊的关系可以整理如下：

现代人不同于有闲阶级，虽然赋予了拥有闲暇时间的权利，但是并不懂得如何度过闲暇时间，或者忙于日常生活的琐事，感受到无聊，这可能是现代打工人的现状；

而更惨的，则是没有闲暇也不会觉得无聊的阶级，因为他们的时间都给了劳动，即使是拥有了现代打工人的闲暇，也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为实现更高生产力的**“为劳动服务的闲暇”**，这可能就是现在流行的说辞“牛马”打工人的状态吧。

这种“牛马打工人”的闲暇，其实在近代就已经出现了，作者就以美国汽车公司福特在1930年代形成的大量生产模式（Fordism）为例进行了说明。福特公司的资本家们为了能够充分活用劳动力，在赋予员工休假的权利并且设立工会的同时，暗中雇佣侦探和间谍来监视员工在休假期间的行为。书中还以美国30年代的**“禁酒令”为例进一步阐述了资本家为了提高生产力，对劳动者的进行的约束。虽然现代企业的管理方式推崇WLB（work life balance），但是从资本家及资本主义的角度来看，“闲暇”也是“劳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么，非有闲阶级的现代人在被赋予了闲暇之后，因为不懂得如何度过闲暇，感受到无聊。作者引用了经济学家约翰·加尔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的《富裕社会（ Toggle the table of contents The Affluent Society）》一书，从经济学角度分析了现代人的无聊。

现代人因为感受到无聊，便产生了打发无聊、消遣的欲望；而这些欲望的释放之处其实是由企业与商业广告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我们不断地接收被创造出来的“新情报”，放任自己的欲望听从于这些情报，并且不断“消费”这些情报。

作者又提出了一个相当有意思的关于**“消费”与“浪费”的观点。**

浪费，是指不必要地、无节制地使用或获取资源，反过来说，浪费是有限度、有节制的，是建立在满足之上的行为；

消费，是指为了满足欲求而使用或获取资源，与浪费相比较，消费是没有限度，无法满足的。

现代人消费的是“情报”，以及在情报中形成的“概念”，资本家和生产者为了获得财富，创造出无穷无尽的情报，唤起没有限度的“消费”；人的欲望越来越大，消费填满不了欲望，消费又带来了更多的无聊；于是现代社会演化成了“消费社会”，现代人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消费陷阱”，进入无聊空虚的恶性循环。

# 无聊的三种形式与“无聊”的宿命

这本书最精华的部分，也是作者最擅长的部分。作者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理论进行**“无聊”的哲学论述**（我在这里有意图地双关了hhh）。

根据海德格尔的著书《形而上学导论》，“无聊”有三种形式：

第一形式是，因为某事物感到无聊（何かに退屈させられること）；

第二形式是，在某种情况下感到无聊（何かに際して退屈すること）；

第三形式是，莫名其妙觉得无聊（何となく退屈だ）。

作者举了两个非常生动的日常生活的例子来解释了无聊的第一形式和第二形式。

我们在某个偏僻乡村的本地铁道线上，一个非常朴素的车站里坐着。下一班火车要四小时后才来。… 我们看看时刻表，又仔细研究从这个车站到其他地区距离的路线图和地图。但除了几个地名之外，我们对这里一无所知。我们看了看时钟——才过了十五分钟。行李里有一本书，但是现在一点都没有看书的心情 … 来回走来走去也觉得无聊，就坐在石头上，在地面上画各种画。这样打发一会儿时间之后，又转头看了看钟表——才过了半小时——时间过得如此漫长。（第一形式）

又或者是，我们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傍晚的聚会。那里提供晚餐，无论是菜品还是娱乐活动都相当有品位。用餐结束后，大家开心地坐在一起，可能听了一会儿音乐，说笑了一会。感觉很有意思，而且也很开心。今晚的招待，无论是大家的对话，还是参加的人，还是地点，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无聊。我们非常满意地回家了。然而那时我才意识到， 今晚的聚会中，我其实是非常无聊的。（第二形式）

第一形式非常常见，除了书中例子的在车站等车之外，排队、参加无聊的会议等等，都是第一形式的无聊，是被动由外界迫使我们感到无聊的“空虚”。 结合上述闲暇与无聊的关系整理图， “有闲暇且感到无聊”便是第一形式的无聊。我们可以在车站里看书，但是为什么往往这时候人不会产生看书的心情和欲求？因为读书这件事，与我们在车站、在等车这个时空下的期待是不相符的。在这种时间被拖延而我们又不得不停留在这个拖延的时间里的情况下，包括看书在内，我们会寻找应该做什么事来打发无聊。

第二形式更符合现代人的生活现状。这是一种无聊与不无聊混合的状态；空虚是由我们自身产生的。 结合上述闲暇与无聊的关系整理图， 打问号的“无闲暇却感到无聊”便是第二形式的无聊。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停地刷手机SNS和短视频，去商场window shopping，去夜店蹦迪，你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闲暇的，而且行为本身是不无聊的，然而，你的内心依然会产生无聊与空虚之感。

第三形式的无聊，书中并没有举例，但是相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多少偶尔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生活真无聊，人生真无趣。这种无聊，没有办法通过任何行为来消除，是一种对人生和日常生活消极淡漠的负面感受和状态，是最深层次的无聊。

如前述，因为人类从移动转变成了定住生活，所以第三形式的“莫名其妙觉得无聊”，是人的宿命。

人类一般都是在第二形式的“无闲暇并且感觉无聊”的状态下安定且平衡地度过日常生活。然而，人时不时会陷入第三形式“莫名其妙觉得无聊”的泥沼中，也时不时会陷入自己是不是应该沉下心来做点什么事情的苦恼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会从第三形式“莫名其妙觉得无聊”逃避到第一形式的“因为某事物感到无聊”之中。

我们不想浪费时间，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希望以最大限度地利用好时间，寻找可以打发时间的事；因此，在海德格尔的论述中，我们成为了**“日复一日的工作的奴隶”**，陷入了第一形式的无聊。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无聊的第三形式和第一形式在根本上是相同的。

海德格尔虽然认为消除第三形式的无聊非常困难，但是它有非常大的价值：人们在“莫名其妙的无聊”中，展现出自己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是人的“自由”。 **因为无聊的人拥有自由，所以应该通过决断来发挥这种自由。人们通过无聊懂得了自由。**因此，做决断吧——这是海德格尔对无聊论的结论。

然而，虽然作者花了极大的篇幅论述海德格尔的理论， 但是他并不同意这一结论。他认为，做决断的话，人们又成为了决断的奴隶。 这和第一形式的无聊，成为“日复一日的工作的奴隶”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认为，为了不成为任何行为或事物的奴隶，人们应该在第二形式的“无聊与不无聊”混合的状态下生活，才能真正从无聊中解脱。

# 动物会不会觉得无聊

作者为了阐述这三种形式无聊的关系以及引出最后的结论，提出了一个问题：动物会觉得无聊吗？并且引入了**“环世界”这个生物学概念**来回答这个问题。

环世界（umwelt）是尤克斯库尔（Jakob von Uexküll）提出的概念，简单来讲，它是指每种动物都生活在自己特有的知觉世界中，并以此为主体进行行为。普遍的时间和空间（Umgebung，即“环境”）对于动物主体来说，是以各自独特的时间和空间来感知的。

作者引入这一概念的意义在于表达这一观点：人类与其他动物不同，其他动物只有一种环世界，而人类是可以通过学习和想象，非常容易地在不同的环世界移动的。

为了更好理解，我们可以以导盲犬和昆虫学家为例。导盲犬通过训练，获得了移动到“类似于人类的环世界”的能力，然而能获得移动环世界能力的其他动物，除了导盲犬之外几乎不存在；昆虫学家和普通人对同同一只昆虫的认知是完全不同的，然而普通人只要学习生物学昆虫学的知识，就能够接近昆虫学家的“环世界”。

因为人类可以自由地在不同“环世界”移动，所以人类会感到无聊。

# 与无聊共生共存

作者在最后一章提出了三个结论：

第一个结论是，**在阅读《闲暇与无聊的伦理学》一书的过程中，你已经就闲暇与无聊这一课题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对策。**在阐述第一个结论的时候，作者打了一系列预防针，表示如果只看本书的结论的话，读者一定会幻灭的；所以带着在阅读本书前几章的过程中的思考，以及可以一直读到最后一章的阅读水平，读者一定可以对这些结论有更深刻的理解。

第二个结论是，回归“奢侈”。奢侈也就是浪费，浪费是在超过必要限度的情况下接受更多事物，所以浪费才是丰裕生活的条件。

现代社会充满了消费的诱惑，人们不是在“接受事物”，而是在为没有终点的“欲望”与“观念”进行消费。人们不应该消费事物，而是要“接受事物”并学会“知足”和“浪费”。

这里作者提出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观点，我们也应该对“接受事物”进行训练，比如懂得享受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获得对艺术、艺能和娱乐的审美。

以食为例，如果要学会“接受美食”，就需要一些训练。料理复杂和细致的色香味，需要调动全身各种感官来品尝品鉴；人还会思考为什么这道料理会这么好吃，在思考的过程中，人还会学习关于料理的知识以及结合以往品尝料理的经验（过去的“训练”）进一步进行思考，加强训练。如果仅仅只为满足温饱，人们是不会有意识地训练自己“享受美食乐趣”的训练的。

再以无聊第一形式的例子来说，如果你获得了对铁道和地理的**“训练”**，那看铁路时刻表和地图，就不会觉得无聊；又或者你学习了昆虫知识，那么也许会对车站里出现的小虫子感兴趣，同样也不会觉得无聊。

**第三个结论是，人们一旦沉浸在单一的环世界中，便已经从无聊中摆脱出来。**人因为能自由地在不同的环世界中移动，所以总是会觉得无聊；那么沉浸在一个环世界中，也就是变成动物，那么人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再以无聊第一形式的例子来说，如果一个人进行对“享受铁道和地理乐趣”的训练，那么在车站等车的时间中，他会完全沉浸在“铁道宅”“地理宅”的环世界中，那这4个小时与其说是无聊，不如说是对铁道爱好者和地理爱好者来说最幸福的时光，4个小时在“铁道迷环世界”中一下子就过去了。

这个过程是一个良性循环：

成为动物（进入单一环世界）=> 进行训练 => 不觉得无聊，享受到乐趣与兴奋 => 成为动物

总的来说，本书的结论可以总结成一句话：通过享受“作为人的存在”，我们就能够伺机“成为动物”。

# 写作后记

去年夏天，这本书的文库本摆在书店显眼的宣传区，刚好我那时短期回日本，一小段乐极生悲的经历让我正在煎熬着“空虚与无聊”，于是毫不犹豫地购入了这本书，并翻看了序章。但是在回到美国之后，我因为各种事忙得不可开交，心态上也非常焦虑，根本就没有读这本书的心情，便一直搁置了它。这个夏天，我刚好有一段空虚又无聊的时间，而且确实也陷入了书中无聊的第一形式“有闲暇且感觉无聊”的状态，为了打发闲暇，便开始重读这本书。

读这本书确实给我无聊的第二形式“没有闲暇又感觉无聊”的感受，我确实觉得读这本书非常有意思，刺激了我的思考，以及加强了我对“享受哲学乐趣”的训练（笑）。但是书中的引经据典和掉书袋实在是太多了，理解起来非常有难度。而且用日语阅读这些哲学概念，确实是一种“自虐”行为。不过，好不容易已经读了一半了，不能就这么弃了，于是我一边觉得无聊一边又坚持把它读完了。

这本书从历史、经济、哲学、生物学、伦理学乃至附录里的医学来阐述自己的理论，学术跨度非常广，为了理解叙述内容，这本书的确刺激了读者的思考，而且对于没怎么接触这一领域的读者来说，提供了非常独特和非学术研究者的普通读者容易忽视的视点和角度，所以整体阅读体验是很兴奋的；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也拓展研究了一些在阅读时没有理解或似懂未懂的概念，收获了非常多有用或无用的知识。

虽然有些僭越，但不得不说，这本书不仅掉书袋过多，而且在写作和编排逻辑上也有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每个章节不断重复前述的结论，新的论据或主张出现时，没有非常明显的因果关系，所以阅读过程中，我很容易从整体论述的逻辑线上脱轨，所以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卡了好久。（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日文阅读水平，或者是哲学鉴赏水平还不够。）

这本书是日本为数不多的哲学类畅销书，而且在2022年被评为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最畅销图书第一名。我个人倒不是很买账，它畅销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书名取得正中现代社会人的痛点。学生是最闲最容易感觉无聊的，所以在学生中畅销理所当然；而日本社畜们，往往都处于最惨的“没有闲暇也不会觉得无聊”的劳动阶级，买这本书，可能只是为了心理慰藉，有可能其实根本就没有办法沉静下来阅读这本书中的哲学理念吧。

我也是如此，要不是闲得无聊，谁会读完这本书呢。